生态农业与环保农村

  温铁军 中国人民大学农业与农村发展学院院长
  最后一个发言的人,往往比较难,因为以前的发言对我来说都是一种启发,我今天从以前的这些发言形成一点感受,跟大家分享一下。这使我想起现在社会上流行的一句俗话:“东风吹战鼓雷鸣,人到六十谁怕谁。”刚才两位说话特别痛快的人,一位张曙光老师,六十八,一位刘福垣六十三,都属于那种人过六十,更是“谁怕谁”的那个阶段。所以,没到六十岁的人说话恐怕都得稍微掂量一点,我呢,还得差几年。
  我讲之前恐怕先得说我向主持人潘局的文章那里学到了什么,当然不是说我怕潘局,他的文章中确实有很多可圈可点的地方。大家手里可能都有这本深绿色带点蓝的册子,他的文章的第一段讲了很重要的阶段性判断,我们今天所面临的严重的资源约束或者是环境困局,并不是我们主观造成的,也就是说一般的认同,意识形态论、主义决定论,恐怕都得掂量掂量,它是一定历史阶段,某种客观形态造成的。他在第一段讲到我们不能怎么样、不能怎么样。他这些说法其实很清楚地告诉我们,今天中国是一个世界排名第一的制造业大国,我指的不是产值,指的是产量。我们在多种工业品的生产量上都已经稳居世界第一位,无论是重化工的还是轻纺的,还是电子的,都是稳居世界第一位的,所以中国是无可争议的世界制造业排名第一的国家。这种制造业怎么来的?一方面,当然是我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发展起来的。另一方面,大家也都知道,最近三十年是改革开放速度非常快的,因此大规模地引进。昨天我在给几十个欧洲来的学生讲课的时候讲到这个观点,我说之所以欧洲现在可以享受人权、民主、自由等等这些制度优势,并且可以在站在这种制度优势高度上对中国人指手划脚,是因为你们已经把你们破坏资源和环境的产业全部转移到发展中国家去了。
  我说我曾经有机会在波鸿、鲁尔那一带转悠,那就是上过中学的人都学过,就是大战产生的地点,之所以在那产生大战,是因为那是兵家必争之地。当人类进入资本主义大生产的时候,如果不占领这种地方,那你就要被别人打,所以落后就要挨打,不光是在中国,在资本主义国家发祥地也是同样的。后来到他们可以进行产业结构调整的时候,他们把那些工业转移出来,于是那儿现在是蓝天白云,工厂撤了,没有黑烟囱了,当然一切都好了。转移到哪儿去了呢?发展中国家。中国现在成了世界上最大的钢铁生产国、最大的煤炭生产国、最大的化工产品生产国等等,全转移过来了。
  于是乎,污染的问题、环境的问题、资源的问题,就变成了接受国的问题,所以这是一个典型的后殖民时代的现象,并非是主观上的现象。接着资本家跟工人在产业经济领域中面对面的冲突也转移了,所以中国的产业资本家就面对着中国劳工的反抗。当然就有了一系列的人权问题、自由的问题、民主的问题等等。我说学习刚才几位发言人的讲话,这些讲话里就有“政府看得见的手乱用”的问题,就有人的问题,人怎么能够和谐等等一系列的问题。我们面临这样一个态势,已经把所有的中国人都动员起来了,就是十几亿人向钱看了,人人都要赚钱,当货币成了人的价值标识物的时候,无论刘福垣怎么强调人,廖晓义怎么强调地球村,请问你能扭转13亿人都要向钱看的趋势吗?当然,我们都心存希望,都希望将来我们能够有那样一天,大家不仅向钱看,而且向前看到更遥远的将来。但是现在不可能,因为我们是一个超大型的大陆国家,并且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当我们把人变成“向钱看的人”的时候,每个人就转变了他做人的属性,社会性就单一化了,就是人必须出卖自己,不卖行吗?谁能不卖!那就是有什么卖什么。于是乎,当人的属性越来越单一化,为劳动力属性的时候,你可以被计量了,计量出来的这种数就取代了学,然后就形成了形式主义的标准体系,谁敢不这么玩谁就出局。我们以数代学的时候,学就成了教学,它恰恰配合了个别政府部门和个别官员所崇尚的官僚主义,它恰恰配合学上面的教条主义和数上面的形式主义,他把这套被称为“非人”的东西变成了主义。
  接着请问各位,谁敢拒绝?拒绝意味着你不能进入市场,意味着你在主流体系中没有评价。所以,即使我这种没到六十的人,我也不敢说“东风吹战鼓擂”,我也怕,我们得老老实实从某些话题的微观分析入手。接下来我就转向我的微观分析的话题,我先把刚才学到的知识做个简短的概括。
  我最近准备出一本书的第二版,我在扉页上写了一段话,我说我这种靠“头悬梁锥刺股”,大量阅读、大量收集资料所形成的解释,被很多人认为是很有价值的。但是在我来说是一种悲哀,我多么希望在某一天早上当我醒来的时候它一钱不值,它被人们所抛弃。为什么?因为它只不过解释了我们这段历史的悲哀。当人类社会终于可以进步到生态社会,当多样性存在成为大家共识的时候,那就是我希望的一天到来了,我希望我所有这些解释变成没有意义的、没有价值的东西。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彻底否定自己。接下来一句话,我正在考虑留不留,如果你看了上面那段话没有感觉或者没有看懂,下面这段文字大可不必再看,别费钱买这样的书,这个话说还是不说?说容易引起人家反感。
  接下来我想抓紧时间说我要说的正题,“生态农业与环保农村”。大家都知道三十年前农村没有垃圾,你们都知道三十年前,中国农村的产品没有人怀疑它的安全性。在6400年前,中华民族的先人驯化野生稻,变成可栽培的水稻。6400年的农业都是养人的,中华民族之所以繁衍不息,是因为它依托了这样的生存机制。曾几何时,当我们懂得现代化的时候,也许不慎跌入了现代化的陷阱。当农业成为了化学化、机械化等等,成为这种“化”农业的时候,它就产品了两种巨大的行业:其一,农业是高排放、高污染的农业,而且是我们目前所有行业中面源污染最为广泛的行业。可惜的是,连潘局这篇文章也只是在第三页一段当中提到,由于我国至今仍是典型的城乡二元结构,世界上还没哪个发达国家是拖着如此巨大的农村人口进入现代化的;由于农村愈加严重的环境问题至今仍被轻视,制定环境经济政策时还应据此国情分别研究。有这么一段话,下面没有下文,也就是说我们目前的环境经济政策的主要对象并不是这个制造巨大的副外部性、高排放的、面源污染最广泛的农业,而是城市,在城乡结构体系下,我们的环保投资和环保政策的重点仍然不是农业农村。
  作为最后一个发言者,我在这里强调最被大家忽视的,希望中国环境文化促进会以后的论坛能不能有类似这样的内容,使得大家重视它,因为它和我们每个人息息相关,和我们每个人的子孙息息相关。至少谁都知道,现在农业的问题,据说在这样高污染的环境之中,过度紧张的生活之中,男子精子量下降,生育率下降。除了人们主观意愿以外,客观上生孩子减少,为什么减少?食品污染是很重要的原因。现在中国城市阶层正在掀起全体市民的减肥运动,稍微吃点什么就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吃的东西里面都是催肥的东西,激素、重金属等等。很多人吃了东西就要打磕睡,因为里面有催眠药,给牲口吃的那些药,牲口能轻饶了你吗?你让我吃了打磕睡,我不能让你吃了也打瞌睡吗?得疯牛病的地方也是这样的,你强迫牛吃同类——它们是群居动物,中国人把蹄子和尾巴都当成好东西,西方人不吃下水,却把下水粉碎了作为牛饲料。你强迫人吃人,人不得疯掉吗?你强迫牛吃牛,牛不也得疯掉吗?你们当笑话听,而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却很悲哀,我想起西方作家说过,狼千万不要变成人,人这么残害自然界其他的物种。
  当我们把6400年养人的农业,用福特主义大生产改造为现代化农业的时候,我们就麻烦了。而中国人改造成现代化农业不过在这三十年,因此这三十年的麻烦就更大。好在中国是比较多元化的状况,改造现代化农业的时候,同时把农民变成小农经济了。因此我国小农经济条件下的农民还都会传统农业。两年前我去北朝鲜去做农业顾问,我发现北朝鲜想改小农都改不了,因为经过两三代人的现代化农业改造之后,农民中能开拖拉机的很多,但是农民中会做农活、会拿锄头镰刀的人几乎没有,你想把北朝鲜改成小农都改造不了。中国人好在还有小农。
  过去6400年中农业是养人的,但最近这三十年却变成某种程度上对人体有害的生产方式,这么说也符合现代的评价标准吧。如果我直接告诉你是害人的,你肯定会说这人肯定有问题。它造成的环境破坏,是远甚于工业的。一般的化肥能够被作物吸收百分之二十几,最好的复合肥也不过百分之三十,二十八九那样,其余的70%哪里去了?要么进入大气污染了空气,要么流入江河湖海。我们现在说将近一半的的江河湖泊被污染了,有谁算过有多少农药在里面?要不就留在土壤里了。所以,农业的高排放,其实是大气、水源、土壤三处污染,我们都知道里面有大量的残留是留在作物里面,而作物要被人体内反应还原出来的,还原的过程中,有害的物质还留在人体的脏器内,人体是很难排放出来的,都累积在脏器里面,于是乎各种怪病都大量发生,所以直接危害到每一个人,而且危害到我们的子孙后代。人如此不自知,我们真的要这么下去,创造这双重副外部产业?难道不应该改一改吗?应该。
  我们也知道过去的环境是非常好的,不用建垃圾场。如果现在要建70万新农村,村村建垃圾填埋厂,怎么建?现在城市的垃圾处理率,恐怕达不到多高,你如果把农村改成了处理垃圾的农村,那不就麻烦了。过去农村没有环保问题,是因为农民整个生产生活过程和自然过程合一,什么叫天人合一?农业就是天人合一,农产品的生产过程是自然性状、经济性状高度合一的。所以它不破坏环境。我花了很大的劲,用4年的功夫建起了循环农业,不打农药,不使化肥,不使除草剂的农业,到第四年头,我已经几乎不用打虫子了,这样一套系统非常好,不使任何钢筋水泥,就使当地的土建材,冬暖夏凉的房子,建起来了。因为它不创造GDP,表现不出GDP,因此我其实得罪了所有与此相关的产业集团。我只能拱手抱拳告诉各位,高抬贵手。最后能不能存活,取决于这个社会对它是否认可。至少我听到一个地方官已经宣布它是非法的,所有的生态建筑都没有经过有关部门报批,是非法建筑,所有的生态农业这套东西都没有经过当地的部门审批,也没有标准,怎么说你是生态农业呢?你不符合主流所给你规定的那些数。所以,他现在处在“妾身不明”的状态,被非法化了。
  我们现在做的这套非主流的东西,有利于恢复农业的生态功能,有利于恢复农村的环保功能,这个也希望社会各界多多关注。要想把农业变成生态农业,把农村变成环保农村,其实并不难,它应该是一个投入产出最高的领域。我们只求政府做一件事,把你现在的农业补贴补贴给高污染行业的倾向改一点,变成补贴零排放,谁零排放我补贴谁。这样我们把大量的产业化的财政资金转向补贴有机生产。为什么补贴有机生产?因为有机生产要多用劳动力,多用劳动力等于又把农业变成一个劳动力的蓄水池,变成了一个劳动力密集就业的领域。那么未来我们15亿人口,9亿劳动力,还得靠农业来吸收。如果补贴那种高排放的农业,当然产业可能得利润,比如补贴化肥生产,产业资本集团都得到了好处了,但是这个社会,当他们得好处的时候,他们有一个双重的副外部性释放到整个社会。政府能不能采取这样的政策,一个小小的调整,能使全社会受益,极大地降低这种双重副外部性,可能使少数资本集团少得一点,这样的政策能不能出台呢?我说的不算,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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