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涛
　　生态环境保护不是免费的午餐。理论上讲，人人都是环境保护的受益者，人人都应该是买单者，但实际并非如此。生态环境是公共产品，现代政府的一个重要职能就是提供公共产品和服务，因此，政府应是重要的买单人，实施生态补偿则是政府买单的基本方式。
　　所谓生态补偿，简单地说，就是国家（政府）通过颁布政策法律，通过投资或引导投资，通过税收和财政转移支付等方式对生态保护地区及保护者予以支持。实施生态补偿，出发点是为了协调好生态资源所具有的经济效益、社会效益和生态效益的关系，以及在此基础之上的环境权、生存权和发展权的矛盾；实施生态补偿，体现了以人为本，全面、协调、可持续发展的科学发展观的要求，对现阶段加强生态地区保护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神农架林区是全国闻名的重要生态地区之一，我们迫切希望国家加大实施生态补偿力度，建立起以政府为主导的、社会广泛参与、国际合作共建的良性机制，以进一步加强神农架以及类似神农架这样地区的生态环境保护，促进人与自然和谐发展。我们的理由有四点：
　　理由一：神农架具有巨大的生态价值，为社会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公共性、公益性的生态产品，国家或政府应该给予补偿。
　　神农架是全球中纬度地区唯一一块保存最为完好的原始林区，这里海拔超过3000米的山峰有六座，是公认的“华中屋脊”。由于特殊的地理环境，这里成为第四纪冰川时期各种动植物的避难所和栖息地，几乎囊括了北自漠河，南至西双版纳，东自日本中部，西至喜马拉雅山的所有动植物物种。其中已被列入“中国珍稀濒危植物名录”的一、二类保护植物有28种；国家重点保护的植物有珙桐、香果树、连香树、银杏、红豆杉等32种，国家重点保护的动物有华南虎、金丝猴、金钱豹、金雕等70种。
　　这里还有常年定居深山的海燕和诸多的白化动物。有道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但神农架的天空却有白乌鸦出没。而“野人之谜”，更是名震中外，至今扑朔迷离。
　　神农架2618平方公里的森林，郁闭度达到了0.9以上，按照目前通行的方法计算，每年可向大气释放氧气300多万吨，从大气中吸收二氧化碳30多万吨，吸收大气中的灰尘100多万吨，吸收大气中的有毒气体近200万吨，蓄水30余亿立方米，相当于“亚洲人工第一湖”丹江口水库年平均蓄水量的1/4。因为有了神农架这片原始森林，每年少向三峡库区排放700多万吨的泥沙。神农架是整个华中地区的“肺”，是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重要水源区，是三峡库区的天然绿色屏障。
　　森林是重要的生态系统，是一种不可或缺的公共产品，政府有责任（也是公共财政的职能）通过制定政策和加大投入来保障其充分供给。投入不足是生态地区保护工作存在的普遍问题，直接导致保护基础设施建设严重滞后，成为典型的“小马套大车”。比如神农架用于监测预报火情的了望塔仅有一座。护林防火是神农架“天大的事”，现在我们已连续24年无重大森林火灾发生，这一成绩是喜人的，但随着森林中易燃物的不断堆积，防火设施逐渐老化，难以为继，实际上危机重重。
　　2004年，胡锦涛总书记在全国人口资源环境工作座谈会上指出：“对自然界不能只讲索取不讲投入，只讲利用不讲建设。”1999年，在神农架申请纳入全国第一批“天保”工程范围的请示上，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温家宝批示：“神农架生态价值十分重要，应纳入天保工程”，这充分体现了党和国家领导人对生态环境保护工作的高度重视。类似神农架这样生态保存完好，为全社会做出巨大贡献的地方，应该由国家或政府为主来投入和建设，应该像重视“非典”一样重视生态保护，像做好防“非典”一样做好生态公共公益事业！
　　理由二：神农架具有巨大的经济价值，但受政策或资源自身特点限制，很大程度上是一种不能变现的资产，从经济上或法理上，国家或政府应该给予补偿。
　　印度加尔各答农业大学德斯教授对一棵50年树龄的树累计的生态价值进行了计算：除去花、果实和木材价值，产生氧气、吸收有毒气体、防止大气污染、增加土壤肥力、涵养水源、为鸟类及其他动物提供繁衍场所等六项价值总计约19.6万美元，折合人民币160余万元。神农架原始森林里50年树龄的树至少有50万棵，位于神农坛的一棵铁坚杉已有1200多年的树龄。如果这样估算，神农架的生态价值高达1千亿美元，折合人民币8000多亿，超过了上海市2003年的GDP（6240亿人民币）。
　　神农架活立木蓄积量达2019万立方米，每年净增45万立方米。神农架被誉为“百草园”或“天然药园”，可作中草药的植物有上千种，其中不少为珍贵药或当地特有药，如：头顶一棵珠，江边一碗水，文王一支笔，七叶一枝花等。神农架生长着成片的野生红豆杉林，从红豆杉中提取的紫杉醇是世界公认的抗癌药，每公斤市场价在1000万美元以上，神农架储量至少有50公斤。有资料表明，在英国皇家植物园的箭竹就是神农架箭竹，是1907年英国人威尔逊在神农架采集后用船带回英国的，现在仅德国就有大约五百万丛神农架箭竹，目前欧洲市场上每丛最低价18欧元。神农架的矿产资源和水能资源也十分丰富，已探明的有磷、硅、水晶、玛瑙、冰洲石等20多种矿藏，水能蕴藏量达50多万千瓦。而且，必然还有很多有价值的东西至今“养在深闺人未识”。初步匡算，近期，神农架可计量、可开发、可持续利用的经济资源总价值达到1700多亿元，相当于武汉市2003年的GDP（1760亿人民币）。
　　从物种基因的角度来看，神农架可以说是无价之宝。比如金丝猴，在国外，目前一张金丝猴皮黑市价格是30万美元，一只活体金丝猴价值300多万美元，神农架现有900多只金丝猴，仅此一项，折合人民币，价值200多亿元。
　　但是，青山绿山无法转化成金山银山。由于生态保护的需要，很多经济资源我们不能进行开发利用。“木头经济”的兴衰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神农架开发建设的初衷就是为了有效利用丰富的木材资源，从上世纪70年代初到80年代中期，神农架累计生产木材100多万立方米，但森林覆盖率迅速由76.4%下降到63.7%，以致于《美国之音》预言，“再过5年，神农架将从地球上消失”。时任湖北省委第一书记的陈丕显说：“湖北保不住一个神农架是犯罪”。
　　1982年，神农架自然保护区经省政府批准成立，是湖北省成立的第一个自然保护区，1986年经国务院批准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2000年3月，神农架开始实施“天保”工程，结束了“砍砍伐檀兮”的历史。木头从有形的产品变成了无形的财富。现在，一方面山更绿了，水更清了，天更蓝了；一方面树不能砍了，药材不能挖了，飞禽走兽不能打了。水电和矿产资源开发利用也被严格限制了。
　　“木头经济”的兴衰，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了森林从产业为主向生态服务为主的转变过程。“天保”工程实施后，湖北省委、省政府三次到神农架召开现场办公会，专题研究保护与发展问题。在2003年8月的第三次现场办公会上，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湖北省委书记俞正声第一次全面科学确定了“保护第一，科学规划，合理开发，永续利用”的神农架保护与开发方针，并指出：对于神农架，不能单以GDP来衡量；省长罗清泉也指出：神农架保护好了，就是支持了全国的发展，支持了全省的发展。
　　换个角度看，我们的保护工作，通过各种资源存量不断增加的方式，其实是在创造巨大的（有形和无形的）国民财富。虽然这种财富没有在GDP上直接反映出来，但它是实实在在存在的，是实实在在的国家财富的增加，是绿色GDP的重要内容。这笔国民财富的所有者无疑是国家，但作为生产者和管理者，我们也应该享有根据所做出的贡献和牺牲参与初次分配和再分配的权利。
　　理由三：神农架生态保护的外部性增加了社会福利，但其“内部性”导致了林区人的贫困，引起严重的区域性、局部性社会不公平现象，从以人为本和维护社会公平的愿望出发，国家或政府应该给予补偿。
　　神农架是富饶的贫困。一方面，我们在生态资源上，是富饶的；另一方面，我们的人民生活是贫困的。1992年，神农架被确定为国家贫困县。时至今日，我们还戴着这顶“帽子”。2003年，神农架人均国民总值4927元，湖北省人均9001元，神农架只有全省平均水平的54.7%；人均财政收入233元，只有全省平均水平433元的53.8%。根据对2002—2003年的小康进程测算，在17项指标中，神农架有10项反映经济社会发展水平的指标未达标。
　　我们面临的现状是：一方面肩负着生态保护的重大责任，一方面承受着生存与发展的巨大压力。特别是保护区内的农民。保护区内经常发生野生动物偷吃、毁坏庄稼的事件。比如一只黑熊或一头野猪一夜之间就可以让一块苞谷地颗粒无收，而农民对这些动物还不能有任何伤害，因为它们是被保护的。于是农民经常就会有这样的疑问：“国家到底是保护四条腿的，还是保护两条腿的”。
　　令人欣慰的是，即使这样，在保护区内，还是经常发生农民自发救助受伤野生动物的动人故事。但是，我们不可能长期让老百姓用填不饱的“胃”去保护我们大家共有的地球之“肾”。
　　维护社会公平是政府的责任。公平与可持续发展是一致的；反之，不公平则导致发展的不可持续。从“代内”公平来看，如果对生态地区的贫困现实不加以改变，生存的巨大压力迟早会导致生态的重新破坏，最终影响全社会的可持续发展。从“代际”公平来看，为了能让未来世代有平等的机会从土壤、净水、森林、海洋和气候取得财富与福利，我们现在就不能任意破坏这些自然资源，我们就必须找出永续使用自然资源的方法。所有这些都要求国家或政府实行补偿或通过财政转移支付调节，来妥善解决这种因生态保护而带来的保护地区与其他非保护地区之间日益拉大的社会不公平现象。
　　公平也是以人为本发展观的基本要求。从以人为本的视角出发，公平就是每个人能够获得全面、自由发展的平等机会，这就要求政府在消除生态地区存在的不公平现象的时候必须统筹经济与社会发展，必须让主要从事自然生态保护的地区居民也能够分享改革开放的成果，分享现代社会的公平福利。
　　理由四：神农架的全国意义和世界价值，应成为国家或政府给予补偿的重要理由，也是在世界范围内、在世界各国政府或非政府组织中寻求共摊保护成本，实现生态补偿的重要原因。
　　神农架位于北纬31—32度，在全球同纬度，除了太平洋、大西洋，美国有一部分平原和城市，亚洲、欧洲和北非等其他地方都是荒山、湖泊或沙漠。神农架堪称全球中纬度的“绿色奇迹”。
　　神农架不仅是神农架人的神农架，而且是中国的、世界的神农架。早在1888年和1900年，英国人亨利和美国人威尔逊就分别考察过神农架，美国基金委詹姆斯、杰克逊，日本国立博物馆上野俊教授等中外学者之后也陆续来到神农架，采集了大量珍稀植物标本，神农架成为中外专家学者向往的科研科考之地。特别是这里极其丰富的野生种和近亲种物种资源，成为科学家们开展遗传基因研究与克隆繁殖的理想场所，仅1986年—1992年，科学家们就在这里收集到农作物种质资源六类163种。世界银行GEF项目专家考察后认为“神农架由于其含有比其他温带森林生态系统更为丰富的生物多样性而具有全球意义，是生物物种的天然基因库”。1990年神农架纳入了“国际人与生物圈保护区网”，1992年神农架被全球环境基金GEF项目确定为“亚洲生物多样性永久性示范地”。目前，神农架正在积极准备申报世界自然遗产和世界地质公园。
　　生态环境问题无边界、无国界，生态环境保护应该无边界、无国界，生态环境的补偿或者说分摊保护成本，也应该是无边界、无国界。因此，为了人类共享一片蓝天白云，为了人类共有一个绿色家园，神农架的保护应该实行国际化，这就是要在生态保护上、在科学研究上、在合理开发利用上广泛开展国际合作，在国际上共摊保护的成本。
　　神农架不仅是神农架人的神农架，而且是湖北的神农架、中国的神农架、世界的神农架，保护“绿色神农架”就是保护人类共同的家园！
　　（作者系湖北神农架林区区长，本文为2004年9月“绿色中国”第四届论坛上的发言）